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激情孟夫子

时间:2015-09-07 来源: 厦门勤工家教 点击:

 









 激情孟夫子



朱永福



在中学及大学时代,小子我最崇敬的是孟志荪老师“国(文)选(读)”的教学。他一口微带天津口音的普通话,年过五旬,从外表看并没有什么显突之处,经常穿一件浅绿色的哔叽长衫,已经相当陈旧了,有时穿战前缝制的黑呢中山服,夏天穿白呢中山服,从天津来的老南开,都有这样的中山服。



从他私下的谈话里,了解到他是金陵大学外文系毕业,学的是西方洋文学,几十年教的,却是乐土中华土文学。了解了这一点,就不难了解孟老师的学术及生活中,为什么没有一般国文老师作为职业特征的迂腐之气了。孟老师的学术思想表现在两方面,一是他参与主编的教材,二是他的课堂教学活动。



中学时代,我们使用的课本大多是出版于社会各大书店,如中华余介石的数学、商务陈桢的生物、钟山张其昀的地理等。初一、初二英语是中华文幼章编的,高三英语是商务出的综合英语课本,中间一段是学校自编的。只有图文课,从初一到高三,全是学校自编的,孟老师是主编者之一。对比当时的其他国文教材及以后屡经改变的语文教材,依小子愚见,是最好的一套语文教材。从初一到高一,内容由浅入深,“五四”以来的白话及文言并重,白话作家有鲁迅、茅盾、叶绍钧、郑振铎、冰心、许地山、夏丐尊、苏雪林等,大体上都是文学研究会的作家,而创造社诸公如郭沫若等人的作品,一篇也未人选。一方面,在编辑此书时,郭沫若的通缉令尚未取消,不能入选;另一方面,恐怕也与孟老师的文学主张有关,在讲课时,他多次谈到,他主张为人生而艺术(art for life's sake),反对为艺术而艺术(art for art's sake)。高二课程,可说是一部中国文学史,从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、乐府,到明清的散文、戏曲,通过选读各期的代表作品,讲述中国各期文学发展的简貌。高三是一部先秦思想史,课本是孔、孟、苟、墨经典著作的节选。从初一第一课叶绍钧的《藕与莼菜》起,记得读过的作品有:屈原的《九歌》,司马迁的《报任少卿书》、《李将军列传》;杨恽的《报孙会宗书》,李主的词,李、杜的诗,《古诗十九首》,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韦庄的《秦妇吟》,韩愈的《祭十二郎文》,袁枚的《祭妹文》,苏东坡的《赤壁赋》,史可法的《答多尔衮书》,孔尚任的《哀江南》……都是千古的至情名篇。当时四大领袖之一所欣赏的王阳明,一篇也未人选,曾国藩的家书大概也只选了一篇,从这里就可看出孟老师没有丝毫风派的媚骨,在那个时代,这是多么难能可贵。中学语文不过两大任务:一是情操的陶冶(现在叫爱国主义的培养),二是写作能力的提高,这套教材都充分完成了。关于前者,就以愚劣如小子我而论,自省对咱们东方古代灿烂文明有点了解、景仰和陶醉,就完全受益于这套教材。关于后者,在《四四萍踪》上看到众级友的写作,大多出手不凡,就可能与这套教材有关。所有这些,都不能不使人感激它的主编孟老师了。



孟老师的讲课,是非常生动精彩的。孟老师知识渊博,口才雄辩,讲课既富哲理,又充满激情,任何人听他的课,都会被他吸引,感情随他的指引而回荡起伏,进入秦汉和唐宋诗文的境界,下课铃响后,才如梦初醒,回到现实。这也许就是演员所谓进入角色,孟老师的讲课,的确有使你进入角色的神功,或议论时事,或臧否人物,成抒发感情,或嬉笑怒骂,都非常生动。写到这里,上过孟老师课的女级友,一定会说小子吹牛,她们的确都未领略过这种精彩讲课。当时我们男生,都有这种感觉,同一个孟老师,在男生班和男女混合班,讲课的生动性竟有很大的不同。有十八九岁的女生在座,讲话多少要注意一点分寸,这点考虑,把孟老师在男生班上经常出现的瞬间激情破坏了,因此像在男生班那种即兴发挥一次也未出现过。“国选”班内先教《离骚》,后教唐宋诗词,可供孟老师即兴发挥的地方可说太多了,因为女生在座,使本来可以欣赏到的精彩表演都未欣赏到。所以,当时我们男生的心情,都很矛盾,一方面希望看到她们,一方面又真想把她们轰走。当然,口说无凭,举例为证:讲到诗言志时,孟老师说:“刘邦是个泼皮,当了皇帝,神气活现”,短短三句话,就把市井无赖心灵暴露无遗。‘大风起兮云飞扬’,写景起兴进入主题,‘威加海内兮归故乡’,流氓闯江湖发了横财,一定要回老家炫耀一番,不仅对外人炫耀,对自己老子也炫耀,对他老子说:‘老爷子说我最没出息,到底是我发的财多,还是兄弟他们发的财多?’‘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’,像上海的小瘪三,双手抱着偷来的金银珠宝,日夜坐卧不安,哪里去找高明打手,替我守家护院?”一面说,一面身体微微前倾双臂左右伸出,又向前合拢,似乎面前真有一堆金银珠宝。“文革”中颇出风头的这首《大风歌》,孟老师在40年前是这样对学生讲的,谁能说不精彩?在讲到司马相如时,孟老师说:“司马相如人品卑劣,年轻时看到卓文君是个charming beautiful young lady(哄堂大笑),就打卓小姐的主意,勾上手之后,又敲老丈人的竹杠。卓文君娘婆两家都是川西坝儿的大绅粮,珠宝首饰体己私房,钱随人来,司马相如已经发了一笔妻财,还不满足,还要开什么酒馆。”讲到这里,突然装着四川腔说:“幺师!来了!你哥子今天吃点什么?今天的猪耳朵安逸极了,你哥子来四两?”讲时装出点头哈腰的样子,双膝揖曲,右手向上一扬,似乎把一块抹布搭在肩上。“卓王孙这个临邛首富,哪里受得了女婿这样出他洋相,只好请人拿言语,赠送银子,请两口子去长安。后来卓文君年老色衰,又被打入冷宫。”对这个所谓文坛佳话,孟老师的见解的确高人一筹。Charming beautiful young三个形容词从此经常出现在当时高三一组男生口中,lady被换成了girl安在某些女生身上。



孟老师的文学见解,有些是非常精彩的。他说:“《史记》的文章,最好全读,如果你没有时间,又想读写得最好的,那你就找倒霉不幸的人的传记来读,司马迁对不幸倒霉的人,都充满同情,写得十分精彩,《项羽本纪》就比《高祖本纪》高明得多。”其实,孟老师本人的讲课,也遵循这条原理,对遭遇不幸的作者,孟老师讲起来,也都是特别富有感情。屈原、司马迁、李后主、杜甫,无论是他们的作品,或是他们的生平,孟老师都讲得那么生动有时真可以说声泪俱下。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,残杯与冷炙,到处潜悲辛。”孟老师讲到这里几乎哽咽起来,停顿了一会,才接续下去。“文穷而后工”,孟老师是很相信这句话的,他常说:“后世欣赏的作家,也许今天正在挨穷受困,默默无闻。”对于李、杜,虽然他说:“二人各有所长,李不能为杜之沉郁,杜不能为李之飘逸,前人早有定论,各有千秋,我不偏爱谁。”可是实际上,他强调说,前人早就说过李白诗内80%是醇酒、妇人、神仙,格调不高。在具体的情感倾向上,谁都能看出孟老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扬杜抑李派,相信后来,也决不会看神脸色,见风转舵,变成一个扬李抑杜派。



作为国文老师,孟老师很重视纠正学生的错读错写,他反复强调一些容易读错的正读,例如他讲“滑稽”应读成“骨基”,“吐蕃”应读“吐波”而不读“吐翻”,其实,历史老师也读的“吐翻”。对一些粗话脏字,其他老师大概知道也不会教的,孟老师却不回避(也许这是男女分班的好处)。例如,他讲清楚了风马牛不相及与争风吃醋中“风”字的意义。有次,他又在黑板上写了个“鸟”字说:“这个字在《水浒》的好汉口语中,经常出现,如果你们不知道它的读法,李逵语言的粗野美怎么能欣赏?你们应该知道。但不应该说。”他并未读出来,下课后,我问一个四川同学,他不知道,另外问一个,才知道了,原来是老熟人,一天到晚听到说,却不知是这个字。以后20年,当小子我被关进“牛棚”时,劳动休息如果管教的革命群众不在场,大家不免苦中寻乐,本人曾用树枝在地上写出此字考考难友,20余人,都是大学生,有新中国成立前的也有新中国成立后的,有学文的也有学理的,竞没有一人能正确读出,可见此字是那样寻常,又是那样深奥,要不是孟老师当时在黑板上这样一写,相信我一辈子也读不准此字。



1988年



(选自刘鹤宇编《沙坪岁月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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